栾妮,英国威廉希尔唯一官网大学语文研究所教师,2011年3月—2012年2月赴法国国立东方语言文化学院访学。左图为作者在巴黎市政厅门前。
2011年的阳春三月,我踏上了前往法国国立东方语言文化学院访学的路程,那时心中充满的是对异域生活的忐忑。2012年草长莺飞的时节,我又回到了山大,徜徉在焕然一新的校园里,我此刻的感觉是陌生又熟悉,而法国的校园生活正渐行渐远。沉静下来,想要回忆一下的时候,我才恍悟,在过去的一年里我都忙着适应,忙着融入,忙着拾取,我甚至都没来得及总结和梳理我的访学生活。
回顾过去一年的访学之路,基本符合了应用语言学上跨文化交际的四个阶段:短暂兴奋阶段,文化休克阶段,逐渐适应阶段,沉浸和融入阶段。
短暂兴奋阶段:
概括:这时候对看到、遇到的一切事物都抱着欣赏的眼光、享受的心情。
初来乍到一个新环境,面对新的景观、人群,甚至是饮食、风俗,感到新鲜和兴奋是必然的。尤其是巴黎,是世界的大都市,无论是迎面而来的黑白面孔、街头随处可见的恋人间的浪漫热吻、人们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抑或是美丽的城市风景、俯拾皆是的博物馆、恢弘的大教堂、鳞次栉比的街头咖啡座,都不能不令初来乍到的我感到惊叹、感到新鲜、感到兴奋。
而最让我兴奋和激动的是我访学的国立东方语言文化学院,它的悠久历史和现状一样让我惊叹。
国立东方语言文化学院(Institute Nationale des Langues et Civilisations Orientales,法文缩写为INACLO,汉语简称为“东语”)就坐落在风景如画的塞纳河畔。这个有着两百多年历史的语言学院目前讲授世界上93种语言(是世界上讲授语言最多的大学),这其中包括有上亿人使用的中文、俄语,也包含仅有10多万人使用的爱斯基摩语,已远远超出了初期的东方语言范畴。它广泛从事五大洲各国历史、地理、社会体制以及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各领域的教学与研究。它设有11个系(非洲、南亚、东南亚及太平洋、日本、中国、阿拉伯语、希伯来语、欧亚大陆、俄罗斯系、中东欧、美洲语言与文化),和22个研究中心。其研究专业涵盖所有教学领域,除了语言学,还有信息技术、文学、历史、文化、地理、经济、艺术、社会、种族等。它培养各个层次的人才,从类似中国的专科生到汉学博士,从法国中学汉语教师到法国驻中国大使馆工作人员。既有学历教育,也有职业教育。可以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语言王国。
从1841年学校首次开设汉语课算起,INACLO的汉语教学已经有将近170年的历史。目前,INACLO的中国系是东语注册学生最多的系之一,注册学生2000多人。教师50多人,其中好几位都是蜚声世界的汉学家,如何碧玉(Isabelle Rabut)、戴思博(Catherine Despeux)、白乐桑(Joel Bellassen)等。中国系有相当健全的学制,并配有一整套与之相适应的课程,目前可以授予从学士、硕士到博士的学位证书和相应的文凭。
特别是INACLO历时十年才建成的的图书馆,馆藏文字资料包括近350种语言以及几十种文字,几乎涉及了世界已知的所有文字体系,简直令人瞠目结舌!而且东语的图书馆跟巴黎另外8所高等教育机构的20多座图书馆融合在一座大型建筑内,同时又毗邻法国国家图书馆。置身于此,把这种感觉形容为如同面对着浩瀚的知识的海洋,我想一点也不夸张。
耳闻目睹的这一切,都让刚刚来到东语的我激动难抑。能在这样一所蜚声世界的语言名校进修学习,我恨不能立刻投入它的怀抱,贪婪地将它的营养全部据为己有。
但短短的兴奋期过后,巨大的法语障碍就无情地横在我的面前。使我甚至来不及享受异国的新鲜,就手忙脚乱地投入到了紧张的学习生活中。
文化休克阶段:
概括:时间主要是初到法国的两三个月内。表现为对生活和学习的困难都穷于应付。每天经历的都是挫折感和对法国学习生活的焦虑和烦恼。
文化休克是跨文化交流中出现的一种必然心理现象,也是跨文化交流中必然要经过的一个阶段。美国人类学家奥伯格(Kalvero Oberg)认为,文化休克是指一个人初次进入不同于母语文化的全新文化环境后产生的心理不适应,是“由于失去了熟悉的社会交往信号或符号,对于对方社会符号不熟悉而产生的深度焦虑症”。实际是指人们置身于异域文化中,即在学习、工作或生活中遇到另外一种完全陌生的文化时出现的一种心理反应,从感到别扭到不适应,从轻度的易怒、烦躁到心理上的深刻惊恐和危机的现象。
首先是生活上的困难。法国人有着非同一般的民族自豪感,表现在对语言的使用上,强烈地排斥其他一切语言,即使是英语。就算在一些涉及外国人的外事活动中,他们也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应该说法语。于是可想而知,对一个在来法国之前仅仅突击学习了一两百学时法语的我来说,几乎出门都是挫折:从乘公交车到买菜,从办银行卡到办居留证,就算看得懂也听不懂。
其次当然是学习上。因为我的研究方向是对外汉语教学。我的导师又是汉学家。凭以往教学经验我原本以为到法国后靠着汉语和英语应该就没有多大问题。可是即使在讲授93门语言的“东语”也是所有的语言课程都是用法语讲授的,所以即使我到中国系听汉语课,教授都是中国人,也仍然会遇到法语障碍的问题。这对于从小到大学的都是英语,说的都是汉语,法语根本不能驾轻就熟的我来说,其困难不言而喻。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笨鸟先飞。于是上课前预习,上课时录音、下课时用英语和老师沟通、下课后用GOOGLE、法语助手翻译讲义录音、随时带着电子词典查询看到的单词等等,总之法语、法语、还是法语!就成了我初来法国之后最主要的生活内容。那时候不仅白天,就连梦中我都在背法语单词。一度我都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来学法语的!然而,就在这种跌跌撞撞的法语学习中我慢慢地适应了法国的访学生活,学习和科研也逐渐走上正轨。
逐渐适应阶段:
概括:大约在三四个月以后,我开始从INACLO校园走出来,从法国社会的各个方面汲取营养。包括法国初高中、华人学校、各个图书馆、资料室,也开始在导师的指导下从事语言研究工作。
我的专业是应用语言学,我访学期间的研究方向为“海外传播背景下的汉语及汉语教学研究”。我的导师白乐桑先生是全欧第一位汉语教学法的博士生导师。初来法国的时候,白乐桑先生并没急于让我进行课题的研究,而是先列出了厚厚的阅读书目和资料以及听课课程名单,让我带着这样的研究目的先到各类学校观摩各种不同层次的课程,包括INACLO中文系的语言教育课程(如会话、听力、古代汉语、中国古代社会制度和文化等)和职业教育课程(如翻译、国际贸易、国际关系等),也包括到公立的法国初高中如lycée Janson de Sailly、collège Jules Vallès观摩中学生的汉语选修课(法国中学为学生开设6门语言选修课)、到巴黎青田同乡会中文学校和欧洲时报文化中心孔子课堂等学校观摩不同教育层次、不同教育对象的汉语课和英语课程。除了系统深入地学习应用语言学课程,更多地是了解海外汉语教学的实践情况,为接下来的“海外传播背景下的汉语和汉语教学研究”收集资料。
这一时期,除了在各级各类学校观摩课程、问卷调查、统计整理资料,我还走出校门,到密特朗国家图书馆、蓬皮杜艺术中心图书馆、威尔逊大道中国图书馆等收集查询资料,并很快在导师的指导下把“PODCAST在对外汉语教学中的应用”作为研究目标,在前期充分的准备工作和接下来跟导师的数次研讨下开始进行研究论文的写作(目前论文已被北京大学教学期刊意向发表)。
沉浸和融入阶段:
概括:在这一阶段,我开始比较从容地边学习研究边冷静地思考,并且将访学的范围扩大到更广阔的法国甚至欧洲社会。
我非常认同古人对访学游学的理念: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也深知,国家出资让我出来进修访问的目的并不完全在校内知识的学习和研究能力的提高。因此除了在校内听课、撰写论文,我开始大步地走向更广阔的天地。我参加了第30届世界语言博览会,以志愿者的身份借机广泛了解目前全海外汉语教学和科研的发展状况;借助导师法国汉语总督学的身份优势,我定时参加法国孔子学院、欧洲时报文化中心孔子课堂组织的各类讲座和培训活动等,不断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我也利用节假日到法国的奥赛、罗丹、巴尔扎克、毕加索等博物馆、蓬皮杜艺术中心,甚至德国柏林的洪堡大学、波兰的华沙大学等参观游历,力图开阔自己的视野,了解世界教育的最新走向。
我一直深信,不同的国家和民族,是没有优劣之分的。既能存在,必有其合理之处。但我也深信,走出去是为了学习和提高我们自身,无论对我还是对于我们的学校、国家而言。因此,如果让我总结归纳一下,我认为,一年来,除了我自身在学术和文化上获得的提高之外,法国社会的以下几点也许也很值得我们思考和学习:
第一,开放的学习环境。
“开放”是我对法国校园最深刻的感受。
首先是学生自主的学习和管理模式:学不学、学什么和怎么学,都完全由学生自己来决定。拿INACLO来说,中文系的学生必须在前三年(学制为四年)修完20门课(其中必修课13门),获得160学分,才可能获得一个初级文凭(相当于学士),然后在第四学年修完8门课,40学分,才能最终获得一个相当于中国本科的大学文凭。应该说压力很大。而且如同大多数法国大学一样,学校基本都不提供住宿,大部分学生分散居住在校外,上课和课后的复习基本靠自律。法国的大学也并没有国内的留级制度,至于什么时候毕业,就取决于学生什么时候修完学分,而不是什么时候入学。所以靠混时间是根本行不通的。正因如此,在课堂上,老师不点名回答问题,课堂气氛照样很热烈,因为来上课的学生都是想考试的时候通过这门课,他们不需要说教和管束才肯学习。
其次是课程设置。不仅法国的大学里设置了数量庞大的跨专业选修课程,甚至在法国的中学(初中和高中)也都向学生开设选修课程。例如法国中学向学生提供的外语课程就有六门,除了英语是必修外,西班牙语、德语、西班牙语、汉语、意大利语都可以选修。
第三,是图书馆资源。法国有数量众多、藏书资源丰富的图书馆、资料室,既有国家的,也有教育机构的,还有私人的。但大多数图书馆、资料室都对所有公众免费开放,而且很多并无身份限制,不需要办理证件,登记一下就可以进入。而且公众还可以通过电话、邮件向图书馆免费查询信息。这种对大众敞开的姿态和不设进入门槛的模式,保证了资源能够被最大化利用,也充分实现了资源的全社会共享。对于提高整个民族的国民素质可以说功高至伟。
第二,注重效率。
体现在以下几个细节:
法国人一年里带薪假期的天数,是全世界最多的,有38天(中国只有11天)。很多人对法国人的印象似乎也是懒洋洋的,好像天天都在喝咖啡晒太阳。但一项世界范围的调查却显示,法国人的工作效率是最高的。这很好理解,一年里能休息那么多天还能保持社会的正常运转,效率当然高。拿法国人办事的第一步骤来说,rendez-vous(即预约)。貌似法国人拖沓,办多小的事都得先预约,但殊不知,正是靠事先的预约,使办事的一方不必因为准备不足或到了之后排长队而浪费时间,也使办事的另一方有充足的时间准备而在预定时间提供最有效的配合。是真正的高效率。
此外,法国人几乎人手一本记事本,上面都确切地标注了未来要做的事情的具体时间,大到商业谈判,小到跟亲人用餐,谨守时间观念,使法国人休假则放心玩乐,工作则全力以赴。
还有,法国有很多蜚声国际的著名大学,比如索邦大学、巴黎政治学院、国家行政学院、INACLO等。但跟国内很多大学气派的外观相比,历史悠久的它们很多依然保持着多年前低矮的校舍,或者就藏身在狭窄的街巷中,连教室都散居巴黎市区的各处,甚至是临时租借的,但这丝毫不影响它们引领世界的学术高度。若置身其中,你才会发现,它们用于教学的软硬件绝不含糊,既有一流的师资,也有一流的试验器材。至于外观,他们可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弄得像卢浮宫一样气势恢宏。
当然,除了以上两点,法国值得我们学习的还有很多,比如恪守诚信的社会氛围、追求自由、平等的价值理念、宣扬博爱互助的社会氛围等等。是的,法国正像它几百年来的历史一样,始终是以它的思想和文化,而不是军事和经济,引领着整个世界的,它值得我们学习。
上图为作者的导师:汉学家Joel Bellassen(左)和INACLO的现任校长Jacques Legra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