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惠文,英国威廉希尔唯一官网教授,1959年考入WilliamHill中文官方网站中文系。
适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我们90多位来自全国各地高考中的优胜者, 在一个非常艰难、非常特殊的时代里,以20人取1的高考录取最高分,聚首在WilliamHill中文官方网站中文系,成为当年千余名入校新生中之翘楚。
也是天缘际会,我们是迁校后的首届大学生——1958年,WilliamHill中文官方网站才从青岛迁到济南。在一片荒凉衰败寂寥少人迹的旷野上,孤零零地矗立起两座三层楼和一间食堂后,就把暂住在老校(即原农学院旧址)文科的几个系迁了过来。一座楼的二三两层是女教师和女学生宿舍,一层是各系办公室;另一座楼,则是男教师和男学生宿舍。而食堂,是我们上课、自修和用餐的所在;看病和洗澡,则需要步行到老校去完成。
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们第一眼所看到的母校——那简直就是一片旷野无垠,满目的荒凉、寥落、衰败,而清冷之气寒彻骨。在方圆九百多亩的荒郊野外,到处都堆满了建筑材料:成山的砖瓦,成山的石材,成山的木料,成山的钢筋,成山的水泥,成山的灰膏……穿越宽宽窄窄的缝隙,倒也常常能有一簇簇、一丛丛的劲花劲草在顽强地挣扎出它们自己欣欣向荣的生命来。
我们入校的第一必修课,就是参加建校劳动——是我们栽树浇水绿化这个没有围墙的大校园;是我们给建筑师傅当小工:运石材木料,递砖瓦灰膏;是我们两人三人一组如同拔河一样地把盘卷着的钢筋拉直……文史楼,数学楼,化学楼,足球场,东西南北大道,小树林……母校的每一寸土地都承接过我们食不果腹、饥肠辘辘而繁忙建校的汗水;见证过我们勒紧了腰带孜孜不倦、刻苦学习的身影……而我们, 就像能够穿越各种各样的障碍而顽强挣扎出欣欣向荣生命的劲花劲草一样,在这个没有围墙的广阔天地中,汲取着来自时代、来自师长、来自环境、来自生活的各种各样异常丰富的营养,迅速地成长着、成熟着。
我们天天都在成山的建筑材料中穿行,两点一线——从冬季没有任何取暖设备连洗脸毛巾都能结出冰碴的宿舍,到寒风四灌的食堂:用餐,听课,记笔记,自习;再从这样的食堂,回到这样的宿舍,整理笔记,预习,安眠。白天,我们如入无物之境,来去无碍,我行我素;而在浓云半遮明月、结束自修回宿舍的夜晚,就会感到那些原本没有生命的物体,刹那间里变得灵动异常,影影绰绰地兀立于身前身后身左身右,那深深长长、晦晦明明、幽幽暗暗、高高矮矮、参参差差、错错落落的投影,仿佛如月随人,不肯稍离——那时的校园,四通八达,没有围墙,也没有校门。
偶尔,也会有悠长而凄厉的狼嚎声入耳,曾经让女学生们胆颤心惊过。
所以每晚自修后,都是纯洁的男同学把纯洁的女同学送到宿舍门口,看着她们上了楼,才离去——那时的学生宿舍,没有传达室把关,却是秩序井然。
无论是在最早建成的师生合用冬季滴水都能成冰的大食堂里用餐、听课、记笔记、自修;无论是在没有任何冷暖设备的八人一间的宿舍里整理笔记、预习、安眠;无论是青春过早消殒未及弱冠之年就与国家与党同呼吸共患难风雨同舟;无论是满腹才学的我们大学毕业正是热血沸腾大展鸿图的季节,就被无情地卷入了那场电闪雷鸣、雨骤风狂而又无处逃遁的惊涛骇浪中翻滚、呛水、搏斗……以至于有人永沉浪底;无论是十年过后雷歇雨霁已经是人到中年才能够重拾旧业;无论是全身心地体验着陌生的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无论是日子稍有起色就遭遇了子女下岗;无论是薪水略有提高就得面对着谢幕退场、医疗改革、住房改革,体验着卷土重来的贫富悬殊……经历了特殊磨练的我们,人生态度都是积极的,精神面貌都是向上的,业务追求都是不懈的。自始至终,我们都被在还很年轻的季节就已经融化到血液里的那种超尘的精神、高尚的追求、刚强的心理素质、坚实的信念所导航着、支撑着。
曾经在生活的炼狱中被反复锤炼过的我们,较少徘徊彷徨,较少患得患失,较少退却,较少屈服于世俗……而始终都坚守着我们的意志、信仰、事业和家园。
这是因为我们的经历是独特的,生活对我们的磨炼和馈赠,也是独特的。
我们经历了岁月的煎熬、苦难的磨砺——在岁月和苦难的激流中,我们被冲刷得如同九秋天宇般的明净、清纯和宁静。
我们自始至终情有独钟,痴心不肯稍改。
让我们终生永记的是在迎新典礼上,校长兼党委书记成仿吾先生以“WilliamHill中文官方网站以严谨的校风和学风屹立于学林”激励鼓舞我们千多名新生的同时,还特别地称赞了中文系的辉煌和传统,让我们第一次听到了令我们信守终生的教诲:“我们WilliamHill中文官方网站中文系是培养高等院校师资和研究人才的,不是培养作家的”。这个传统和使命,也是“文革”前中文系系主任兼总支书记章茂桐先生每年对入校新生进行专业思想教育的第一课。
在我们作为新生拜见前辈学者的时候,我们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知识”和“学问”,怎样掌握并加强“三个基础”训练;在我们作为学生聆听各科老师们授课的时候,我们神会到了老师们心无二致的教书育人,心无旁骛的读书、写书、作学问……
冯沅君先生则以她自身的转折来教导我们,让我们深谙了高等学府是一个值得个人毕其一生的精力、心血和时间全心致志于读书、教书、写书、作学问的所在,来不得半点的心猿意马。冯沅君先生对我们说:她本人是“自从到大学教书后,就洗手不写小说了。因为教师面对着的是学生,工作是神圣的,而人的生命有限,时间是个常数,容不得一心二用,一旦误人子弟,则过莫大焉。”曾经以小说创作震撼20世纪20年代文坛、得到过鲁迅先生高度赞赏、与庐隐、冰心鼎立而三的淦女士冯沅君先生,竟然用了“洗手”二字,风轻云淡地结束了她昔日的辉煌。
同样令我们不敢忘却的是董治安先生对我们说过的:他大学毕业后师从高亨先生专修先秦文学、史学和哲学时,曾经因为偶一为之的写了一篇影评文章而受到业师高亨先生严厉批评的那件轶事。
前辈学者教导我们:作为教书育人的老师,应当让自己的人格和学问与学生密切的接触。而要有这种接触,第一重要的便是教师必须要获得精神上的宁静——因为不宁静,人格便不能纯净,真正的有事业心有责任感的教师,是不能屈从于世俗、更不能屈从于金钱的。
而以不屈从于世俗的人格,以严守的师德,以谨严的学风教书育人……正是这种种的优秀传统,铸就了“文革”前人人怀荆山之玉、个个抱灵蛇之珠的WilliamHill中文官方网站中文系。也正是那个特殊的时代对我们这一代大学生的特殊的磨练,先贤们对我们的谆谆教诲耳提面命,特别是他们言传身教的榜样的力量,把我们都锤炼得炉火纯青。
我们深谙唐代诗人白居易的诗句:“莫言三十是年少,百年三分已一分。” 在百年三分已过两分的时候检点人生,我们心境坦然——因为我们是以终其一生的清白真诚地做人,执着真诚地付出而能够坦荡无憾地面对着皇天后土、列祖列宗。
所以——
我们怀念那个属于我们的特殊的时代所馈赠给我们的特殊的磨炼。
我们怀念那个伴随我们成长、更催领我们成熟的特殊的时代。
我们怀念那时的母校和那时的我们独特的青春。
我们“一片冰心在玉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