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臧克家走完了人生百年(1905—2004年),创出了诗人寿长的新纪录。族叔王克迅诗云:“世道循环开新纪,傲雪青松又逢春。古来诗苑诸君子,寿逾百岁唯一人。”
我父亲年轻时就体弱多病,曾经“摸过阎王爷的鼻子”,又是一个“老肺病”,怎样创造出这个生命奇迹呢?这个寿长之道是什么?这是很多人关心的,也是值得很好研究和探讨的。
1959年他因病住院,病愈出院后,他写了四句话:“思想大门洞开,情绪轻松愉快,锻炼、营养、药物,健康恢复快哉。”这也许就是他寿长的秘诀吧!
生命的烈焰
“思想大门洞开,情绪轻松愉快”,这是解决人生观的金钥匙,这关系人为什么活着的头等大事。父亲的人生态度是豁达乐观的,积极向上的,他活着就要献身祖国,献身人民。进入古稀之后,仍然跳动着一颗火热的年轻之心。1974年,他这样抒怀:“自沐朝晖意蓊茏,休凭白发便呼翁。狂来欲碎玻璃镜,还我青春火样红。”茅盾先生说,诗中应去掉“还我”二字,因为你的青春正火红呢!同年,在《答友人问》中,他还抒发了如下的壮志豪情:“问我年来竟若何?韶华未敢任蹉跎,耽书静案融通少,信步清庭意趣多。座上高朋抒壮志,窗前小朵缀青柯,听凭岁月随流水,依旧豪情似大河。”艾青八十寿诞时,父亲送去的祝辞是:“八十是少年,九十是青年,百岁是中年,一百五十是老年。”他给别人写字,也常常在落款处写上七十几岁八十几岁青年的字样。他87岁时,一位诗友祝他寿长百岁。这是一种爱的祝福和热望,他感谢又感动。但他又一想,从87岁到100岁,只有十三年,太少太短,他要再加二十年。1994年《九十自述》中也是这样写的:“九十年华老来娇,友情如山压弯腰。堂堂百岁还嫌少,筹码再添二十条。”所以,120岁,成了父亲人生旅程的目标。
我父亲攀登人生的高峰,绝不是图什么享乐,什么几世同堂,而是为了追求事业的新高峰。他虽然早已是我国著名的诗人和散文家,蜚声国内外,但他并不满足,而要迈向新的辉煌。他曾经对我说:“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我是上午干,下午倒下算。”80岁寿辰时,他写下了这样四句俚语:“同志众诗友,鞭我向前走。愿作老黄牛,拉车到尽头。”后来他又写下了:“光景虽云暮,犹作少壮梦,总觉有一股热力荡漾,冲击在心胸。是非感、责任感迫使我握住手中这支笔,永不放松。”父亲的许多诗文,是在70岁、80岁、90岁以后写的。90年代初,80岁的他仍然抱病主编了《毛泽东诗词鉴赏》,这部书一版再版,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响,曾荣获全国图书“金钥匙”奖和第五届中国图书奖一等奖。1995年起,一连几场大病把他送到医院的病床上,但他心里仍然装着整个中国和整个世界。有时病情稍有好转,他还要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这正如他的一首诗所写的那样:“老来病院半为家,苦药天天代绿茶。榻上谁云消浩气,飞腾意马到天涯。”后来身体状况虽有所好转,但体力和精力都衰弱,躺着的时间多,起坐都需要家人细心的扶持照料。但豁达乐观的父亲仍然在奋斗着。国庆50周年,还应约为《人民日报》写了文章,得了奖;为欢庆澳门回归,还为《光明日报》题词:“子投母怀满喜泪,万家欢腾说回归”。父亲就是这样跨进了新的千年。2002年,父亲在信中说,他“关心世界大事,浩然之气不衰!”,我深深感到,父亲的生命是和祖国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是和人民的社会主义的文学事业融合为一体的。他的生命为祖国燃烧,为人民燃烧,为文学事业燃烧。“我,一团火。灼人,也将自焚。”父亲1993年写的这首短诗,是他生命之魂,事业之光,也是他寿长之源。“仁者长寿,霞光灿然。”父亲写给季羡林先生的这两句话,我认为用到父亲自己身上,也是再恰当不过了。
“诗人不会吸烟?”
在人们的想象中,作为热情洋溢的诗人,肯定是与烟酒有不解之缘的。吸烟,可以引发诗人的想象力,喝酒更能激发诗人的炙热的童心,李白斗酒诗百篇啊!1957年1月14日,父亲和诗人袁水拍在毛主席那里做客,父亲回忆中有这样一段话:“他安详和蔼地同我们握手、让座,自自然然地抽出支香烟让我,我说‘我不会吸。’主席笑着说:‘诗人不会吸烟?’毛主席的神态和谈话,使我的心平静怡然了。”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毛主席也认为诗人是应该会吸烟的啊!
我父亲曾经吸过烟,而且烟瘾很大,一天能吸两盒烟,把手指都熏黄了,吸烟对于他,曾经是一种乐趣,也曾经给他以诗的灵感。这正如母亲郑曼回忆中所说的那样:“1941年冬,我认识他的时候,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常常背靠椅子吐烟圈。眼看着一个个圆圆的,飘忽不定的小白圈,渐渐地远了,更远了,他的思路也随之越放越长。这一朵朵烟云,赋予他无穷的诗情和美妙的幻想。往往在这种时候,诗文的结构也就酝酿得差不多了。吸烟对于他是至高的享受。”但是,1948年在上海,国民党垮台前夕,物价飞涨,民不聊生。那时靠父亲写文章、编刊物少得可怜的收入和母亲当小职员的微薄薪金,我和弟弟乐安的学费也就成了沉重的负担,又加之劳累过度、营养不良,父亲得了肺结核病,医生嘱咐他,不能再吸烟了。于是父亲下了决心:戒烟。这一戒,干脆、彻底、持久!从1948年开始半个世纪的时间,父亲再没有沾过烟边。朋友送他烟,他转送朋友,家中也曾放着烟,招待友人。但对于再“好”的烟,他也无动于衷,反而对于烟味不习惯了。
对于酒,由于曾经给几个酒厂题过名写过字,给人的印象,好似父亲是一个嗜酒者。其实,他是滴酒不沾的。给酒厂写什么,是出于一种深深的故乡情朋友谊。就以1984年给景芝酒厂那有名的题句:“儿时景芝酒名扬,长辈贪杯我闻香。佳酿声高人已老,沾唇不禁念故乡。”这是当时山东省主持工业工作的省委书记李振同志提议,请我父亲为他家乡的酒厂写几句话,还是由我转达的。父亲的这几句诗,句句都充满浓浓的故乡情。我曾经对景芝酒厂负责人说,这几句诗写绝了,是不可逾越的。我可以说父亲是滴酒不沾的。有时节日全家欢聚,他也端起酒杯,装装样子,表示表示,但不真喝。
烟酒不沾,这与父亲的寿长,有着重要的直接的关系。
独特的生活
我父亲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热爱农村,热爱农民,因而有“农民诗人”的美称。他自称是泥土的人。他的生活也散发着泥土的气味。他不崇尚豪华,而崇尚简朴。穿不讲究,吃更简单。大葱、大蒜、咸菜、花生米,就是他最喜爱的“小四样”。这“小四样”对于父亲来说,远远胜过了什么山珍和海味。他极少参加宴会,有时以自己名义设宴,还是回家照吃每餐必备的“小四样”。这里使我想起了近30年前的一段往事。当时是文革时期,物资匮乏,花生米很难买到。WilliamHill中文官方网站文科搬到曲阜,与曲阜师范学院合并,这对于我倒有一个“好处”,到“自由市场”上买些花生米,晒干,挑选好的,春节带几十斤去北京,有时他的儿媳乔植英还炒一些五香花生米,一并带去。父亲放在小罐罐里,视为佳品,一面吃一面夸她炒得好,又脆又香。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北京什么东西都有了,我这花生米供应站,也就自然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父亲曾经当过革命军人,时间虽然很短,但军人的作风深深地影响着他。这就是他有着铁一般的生活规律的原因。他起居饮食有时,学习工作有序。他吃饭不讲究色香味,但对吃饭时间却要求很严格。中午11点45分,晚饭6点20分。他早起散步,不畏严寒酷暑,天天如此,年年如此。他自己在一篇散文中是这样描述的:“我5点多钟起床,不到6点就出街了。冬夏无间,从未中断。大清早,长巷空空,柏油马路还在舒坦地做梦。我独个儿,呼吸其鲜美的空气,如饮醇醪。高伸长臂,东向散步,大红太阳,满面笑容,彼此问好;倒回头来,满月西下,似恋恋不舍。诗词名作,兜上心来,低吟朗诵,自我欣赏。”这是多么美丽的诗情画意啊!陶醉在清晨宁静中的父亲,心情是多么开阔、多么舒畅、多么惬意啊!
父亲这些看来不能入时的习惯,这有序的生活,这常年的运动,不正是他健康寿长的重要因素吗?
图为臧克家父子